《流俗地》黎紫书著
她在自己的想象中构筑一座锡城, 她的城市没有大楼,没有街道,有的只是一个概念与另一个概念的关系。因为我们看得到,知道这世界的样貌,所以想象总逃离不开既定的形象,在我们的想象中,样貌总是优先于概念,面貌总遮盖着本质。 比起用二维或三维去理解一个地方,银霞“见”到的城市是毫无维度的,只有概念,没有画面。
小时候我都以为住在高楼的人家一定很有钱,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是蜗居在单楼平房的我一直渴望的。 所以小时候 的我就很喜欢高楼,喜欢报纸里新公寓的广告,喜欢坐车出门时紧盯着高高的房楼,然后开始了妄想着哪天爸妈会说“我们就搬来这里吧”的错觉 。然而天真终被岁月窃走,渐渐的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家是不会搬到高楼去的,老屋也将坚守着它的标高和下面的泥土,我只能一直住着平房到我离开家的那一天。不过真正让我认清的事实是高楼里的人不真的一定比较富有,反而可能是更底阶层的一群,那些我们熟识却鲜少接触的一群。而《流俗地》的时代齿轮就是从那号称锡城第一高楼的近打组屋开始的。
如果认真去查找小说里“近打组屋”的出镜率,或许你会发现它并没那么常出现,除了很多的鬼 。其实最后 很多的人和很多的故事都没留在那里,走的走散的散,曲终人散终有时。但在把《流俗地》读完搁置好些日子后,近打组屋的故事和片段却是那么似曾相识且靠近。我记得楼梯间里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和那戛然而止的空气;记得印度人理发店里的断牙象神和把右手放在胸前的少女;记得马票嫂风尘仆仆骑着摩哆到来的场景( 其实根本没这一幕)和她那本内置在脑里的《大伯公千字图》 ;记得附近有华小有古庙;记得那些鬼记得那些猫;记得那些很多的似曾相识。感觉就像我那长大的年月日,那么 地靠近却又在时间的播放谱上离我们很远。我不禁怀疑黎紫书到底是窥看了多少人的记忆才让我们在这陌生的故事里都找到熟悉的影子。
书里的故事是流动的,它去过吉隆玻(抑或其实只是雪州的市镇),提起过北部的槟岛,谣传过日本的风流史,甚至跟英国的莲珠通过电话,但霹雳怡保依然是流俗的主场,几乎没在整本书里落单过几回(还是有那一两回被大辉一家打包潜逃到都城去)。我这三十有余的年纪,虽称不上游遍半岛的大脉南北 ,但还是仍以某种形式转过半岛一圈,锡城怡保自然到过却无奈时短赶行程,对怡保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当书中的故事和场景像电影rolling 滚动时,凭空想象的画面的清晰度却如同高像素1080p的串流(难道是高速光纤网络吗?),陌生的锡都在我脑海里违建城池。我从小长大的此城似乎就是它死守着的彼城的翻版:那老街和那 双层楼但说不出年代却知道很老旧的店屋;“坡底”附近总有间独立前就横空出世的百年英校或华校;有早期政府盖的 某栋 造型独特的行政大楼。你的城与我的城都在同个时空而不同地点上成长与老去。所以我们各自的回忆才刚好重叠在银霞的故事中,并在《流俗地》的文字里遇到老乡而倍感畅快和温暖。
那时听到《流俗地》在大马以外的中文圈子也获得不凡的回响时,为Made in Malaysia的创作感到自豪高兴那自然不必多说,但更让我诧异的是他们在书中产生的想象与链接是什么模样。就算没去过中国大陆台湾香港,也应该看过港剧偶像剧和大陆青春剧,别说那城那街,就连天空和季节的颜色都风格迥异的另一款式。那他们眼中的近打组屋的形象会像是北京的板楼吗?还是香港的九龙城寨 ? 美丽园有地有房,会误以为那是高档住宅吗? 他们该不会误会“新村”真的是什么实验产业基地吧?当然我的怀疑自然会在海外出版之时被一个个被注释消解,但就算如此,他们应该,或许,大概,还是看不见我们面前那斑驳的墙面,晾满衣服被单的走廊和那充斥着方块字、英文字和豆芽字的理发店招牌。 但就算看不见那又如何?银霞不就从来都没见过吗?
小说里我们尾随银女侠在时空里轻功跳跃,看得到城镇;看得到乡,见得大辉的郎才,也见得莲珠的女貌,但或许我们从不 比盲女银霞看得真见得切 。当象神为世界牺牲断了右牙,银霞也像是为了什么牺牲了眼睛,她交出了光和画面,世界则回赠她不被视觉囚笼的黑暗,美丑与肥瘦无差,因为看不见,所以才看的见。 在什么都没有的暗黑中(没见过光,知道什么暗吗?),唯独想象与概念是明亮的。 她在自己的想象中构筑一座锡城, 她的城市没有大楼,没有街道,有的只是一个概念与另一个概念的关系。因为我们看得到,知道这世界的样貌,所以想象总逃离不开既定的形象,在我们的想象中,样貌总是优先于概念,面貌总遮盖着本质。 比起用二维或三维去理解一个地方,银霞“见”到的城市是毫无维度的,只有概念,没有画面。
我们看得见东南西北前后左右,但依然在有光的世界中迷路。银霞没见过建筑和马路,但依然能绘制出一版只有概念的方位手册,这个和那个地方都一样,真正让她分辨出地点的只有人和故事。 谁是好人谁是恶本就灰色地带,我们越是想看清黑白却越是不分青红皂白。所以当年莲珠牵着银霞去大伯公诞的那个下午,她眼中看不见黑,也没有白,被莲珠姑姑说她没见过大明星又哪里知莲珠一定长得一样漂亮时,我们仿佛真的在阳伞下听见了“我知道的。我眼睛看不见,我心水清。”
真要说起故事走向,基本可分为银霞主线,和其他零零散散的支线。打从一开始故事就不打算让读者如看港剧(近年还是韩剧比较火)般一集接着一集看下去。近年来电影界里流行的倒叙或交替叙事老梗, 根本没法被黎紫书看入眼里,早在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时光无序*。所以不来个乱序是没法把黎紫书的酝酿已久的内功功力施展出来的。 如果真从马票嫂她母亲的故事说起,整个世纪下来大大小小的故事都在《流俗地》的片场里上演。大家交换着各自的戏服, 穿插在对方的片场里跑我的龙套,演你的主角,偶尔大家去他的地盘一起当配角,时而缺场时而加戏。说起来《流俗地》不像锡都一样讲广东(府)话的港剧, 看起来更像台湾的乡土剧。 因为那漫长的光阴中,人人都曾当过某时段的主角,有些人戏份长有些则戏份短。但不论长短,我们总能对号入座某个时期的他或她。 也不忘把各自熟识的安哥安娣代入这个大辉或那个马票嫂。小说里不只看得到自己也看得到他人,更看得到故事和时代。 因时光无序,乱套的《流俗地》就是要戳破时间绚丽的泡沫让你步入光阴的诡计。
*注:《因时光无序》是黎紫书第一本散文集,出版于2008年
最后,小说的书背面就隐藏着某段盲文,就算是盲人似乎也能读到什么,而视不见物的人最终也会像银霞一样臣服在阿咪的猫爪下(误)。 如果你喜欢看中国大陆的玄幻小说,《流俗地》这里就有各路仙神鬼怪(但鲜少出场,片酬太高,叫那瞎子来演就好);还是喜欢历史故事的悲壮或热血激励,这里也有国之栋梁和改朝换代;抑或你喜欢言情小说的山盟密语,抱歉这里没有,有的只是蕙兰的媳妇熬成婆。《流俗地》里有你,你父母,你阿公阿嫲外公外婆,你朋友,你的爱人,你怨恨的人,甚至你从未关心的人的故事。最后的最后,摘一段黎紫书的繁体 :“而你是流動的,一處緊挨一處一個字眼跟隨另一個字眼,於是你的身世不斷延伸,下一個驛站又有故事和詩句;愛情和痛楚相隨,她們在月台上翹首等候。” 。
本期书评人 | 陈立康(第17区里的建筑设计人 >建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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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起来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