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黄值众
校对 | 黄君儿
编辑 | 于嘉 & 凯晶
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在加影和芙蓉镇之间有一个名为文丁的小镇,有个百年客家村。文丁这地名由 Many Tin (当时这地方盛 产锡米)演变而来, 后因早期中国劳工的发音不准确而变成Mantin。(1) 这里四面环山, 有一个百年村庄,是华人落脚南洋最早期的聚落之一。虽然这是芙蓉去吉隆坡必经的据点,但这不起眼的村庄却逐渐被人遗忘。
文丁客家村是由一群广东惠州南下的客家人聚居的村落。在中国的历史源流中,客家人曾在不同的时期经历过五次大迁移。若根据美国和马来西亚各个海外地区的族谱统计, 还有中原六次迁移的说法。(2) 人们常说: “凡是有太阳的地方, 就有客家人的足迹。” 、 “有海水的地方就有华人, 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3)
凭着老一辈的智慧和毅力,这群惠州籍客家人在这土地上落脚并开垦。强大的适应能力也让这夹缝里求共生的百年文丁客家村屹立至今。他们早已把他乡作故乡和在这里扎根,并开基立业。我们不难在这村落里看见他们对于自身文化的传承与重视,以及融合在地智慧的巧思。这一切都值得我们借鉴。
文丁客家村的历史背景
文丁客家村在十九世纪就已存在,甚至早于英殖民时期。因此,这个客家老村庄虽也是 1953年“布里格斯计划”(Briggs Plan) 的一部分,但它有别于与马来亚英殖民政府在“ 紧急状态时期”(State of Emergency, 1948-1960)为铲除马来亚共产党而成立的新村 (New Village),(5) 而是在新村搬迁计划之前就早已成型。
依据附近的一些主要建筑物所建成的时间,我们得以推算出客家村形成的时间。《草稿》团队走访客家村时,不远处的圣类思天主教堂(St Aloysius)传来钟声。客家村的屋檐和后面的教堂钟塔相映,形成了有趣的对比。该教堂建于1900年,至今已有122年的历史。毗邻的义山亦探出一座百年古墓,立碑于1905年,碑文为高阳堂先人。由于碑上有 “重 修” 二字,所以该古墓立碑的年份应该再往后推算五到十年。(4)
客家村的谭公先圣庙也是文丁历史悠久的建筑物之一 。这座庙宇见证了客家先民开埠立镇,并与客家村共存和见证其盛衰。对于当时远渡重洋的客家人而言,它也是一种信仰的寄托和慰藉。庙内有一个刻有光绪28年(1902 年)年号的古钟,至今已有121年的历史。 根据当地居民的口述 ,建庙的年份应早几年,因该古钟是建庙之后再添置的。
早期的谭公先圣庙是一个亚答屋,并于1952年获得政府拨款后重新改建,今已是一栋砖瓦建筑。该庙在早期时也是家小型老人院,会收养孤苦伶仃的老人家。 此外,父母也会因为小孩不舒服而把他们带到庙宇祈求健康,让他们把符水喝下。每逢传统节庆,大家也会在这里聚会。由此可见,庙宇除了是信仰的殿堂,也扮演着社区中心的角色,与当地村民的生活息息相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社区认同载体。
综合以上年份推算,客家村早在1900年甚至更早就已经存在。这里甚至有客家先民住了六代之久,因此可以把时间提前,也就是说1860到1880年期间已有客家人落户于此。七十年代中期是客家村的最高峰时期,在这大约32英亩的土地上住了213户人家。以上所提及的历史建筑都有合法地契,唯独客家村至今仍未获得任何地契,甚至有了第三方——发展商的介入。在这里生活已有百年的客家村民已经失去了合法居住的权利。
文丁客家村传统民居特点
来到这老村,你可以看见居民不会深锁大门;相反的,大家门户敞开。村子里的屋子没有围墙和篱笆,内外空间次序的流通,无形中产生了邻里关系 。屋子周围也有种植和养殖家禽的空 间,这一点与马来甘榜的环境有些许相似。(4) 这里自发产生的规划,形成了“内部秩序”的 街道,也多了一份人情味。
第一期的先民落脚这个地方时,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随着越来越多人参与锡矿和橡胶开采,这里的人口逐渐增加。面对当地两生的环境,这里聚集的客家先民都和同乡互相关照。当时村民圈地自建房子,因此土地的大小和范围皆由他们自己决定。在全盛时期,这里居住的客家人以四代或五代同堂居多。
跨文化的结晶与智慧
在十九世纪初,大量的劳工远洋来 到马来亚,投身于采矿和橡胶开采业。当人口增加,对于居住的需求也随着提升。 在新的环境里,这些劳工所建造的民居自然会受到在地土著或文化的影响。因此房子无论在材料的运用或建筑结构与设计上,可说是因地制宜,顺应马来亚湿热的雨林气候。那时候没有商业化的绿建筑评分机制,也没有高科技的堆彻,却已符合『自然化、低科技化、平价化、人性化、本土化』的原则。(8) 客家村的房屋就是采用了被动式设计(Passive Design)的乡土建筑。 早期华人房屋的一些特征与马来人的甘榜屋都有相似之处,我们可以看见客家村里的房子借鉴了传统甘榜屋的某些建筑特征。这也完全体现了客家人虽外徙异域,却懂得如何凭智慧和毅力从容应对,成为环境的适者。(7)
马来西亚的房子需要面对高温、太阳辐射、湿度(雨量大)和眩光等问题。客家村的老房子采用了人字形屋顶,屋顶的倾斜度减少了受阳光暴晒的面积,也提升排水性的功能。延长的屋檐提供了遮阳的功能,也让屋檐下的空间形成了门廊。这空间有点类似马来传统高脚屋的屋前 客廊(Serambi), 主要用来招待访客或工作与休息,到了晚上它也是赏月和观星的好地方。
通风设计也是永续建筑很重要的一 环。房屋四周的墙上与屋顶之间也保留了通风口,大约可以分成三种设计类型:直木格栅、横木格栅和铁网。 由于没有使用冷气,所以这种开放式的设计能促进屋内空气的流通。其功能和马来传统高脚屋所采用的气窗和风鳍(Sisip Angin)相似。 相较于普通房子的高度(大概三米多),这里的房子竟然高出一倍之多。挑高的空间除了增加了屋顶的斜度,也能让热空气上升,并引入室外凉爽的空气,使室内的通风更加流畅; (8) 白天时将木制窗和木栓门打开,屋内也更通透明亮。
就地取材
客家人的迁徙是为了寻找更理想的生存空间。为此,他们必须尽快“在地化”,以达到和平拓殖的目的。(7) 我们可以从房子的特征看出他们能够很快地适应环境,也善于利用当地资源。
文丁客家村早期有亚答村之称,是因为早期的屋顶都使用亚答叶(原材料为棕榈叶)。 亚答是易燃物,撇开其安全性,对于建筑的生命周期来说,也是 一 个 挑战。由于不能经久耐用,亚答屋顶到了某个期限就会开始漏水。根据张先生的口述,早年屋顶常在下雨时会漏水,因此他们会放置水桶。水滴滴答答落入水桶的声音,就像一场交响曲的演奏。
随着经济能力的允许,亚答屋顶最终被更耐久的镀锌铁片屋顶所取代。相较于镀锌铁片屋顶,居住在亚答屋内会更清凉,因为亚答是低热量的自然材料。村子里的房子都已换成镀锌铁片屋顶,但其中几栋房子依然在镀锌铁片屋顶下保留着原有的亚答屋顶。 亚答屋顶因此形成了一个由自然材料编制而成的隔热层。
由于房子使用的是木构造,因此客家村的村屋也有“Rumah Papan”之称。文丁四面环山,因此房子的有机 材料都能从附近的森林获得。七十年代之前的房子以纯木材建筑,屋子的柱子是直接采用未经修饰的树干,沿用至今; 七十年代的房子则结合了砖块与木材作为建筑材料。
有院就有门,门上就有匾
每家每户门前的郡望堂号(姓氏匾额),就像一个微型族谱,也是客家人秉持着寻根意识与祖先崇拜的传统。虽在他乡生活百年,却依然珍视民族之根 。客家人将家族历史中曾经的辉煌与成就,汇为郡望、凝为堂号、著为堂联,张贴于祠堂与住宅门楣,岁时更新,时刻不忘。(7) 虽然堂号的红纸随着岁月的流韵逐渐褪色,但这村里依然蕴藏的客家文化与特色,体现出客家人对传统 文化的坚持、固守、与自信。
根据陈嵩杰先生在《森美兰文丁客家村的百年变迁 》所记载,村里的姓 氏 匾 额 有 :"天 水"、"范 阳"、"下邳"、"威武"、"江夏"、"颖川" 、"四知" 、"豫章" 、"兰陵" 、"岐山" 、"准阳" 、"宏阳" 、"延陵" 、"彭城" 、"荣阳" 、"汝南" 等。(4)
水井和天井
几乎每户都有一口百年老井, 可说是客家村民居独有的特征 之一。由于早期没有水源供应, 客家先民就在自家挖井,养活其家人。没有使用的时候,村民都会在井口上盖上一片木板。
天井是中国建筑常见的结构。 泉州的手巾寮 、台湾的闽南式街屋或马来西亚马六甲和槟城 南洋式店厝等,都善用了天井的设计 。天井除了能够采光排热,也有通风和集水的功能。客家 村生活馆(张次耀先生的老家,于2014年转为客家村活 动中心)在靠近厨房的水井上就采 用 了天井 。该房子的设计狭长且进深大,天井有助于让更多阳光照射屋内。
后记
那天和团队在客家村走访时,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个房子之间有块空旷的空地,一棵老树就在那儿拔地而起。老树下曾有一栋房子,如今它消失了。两个青年人坐在树荫 下聊天,凉风阵阵扑面而来。像这样开放的共享空间,已经很难在建筑物高耸林立的城市中找到。城市里有被规划得很完美的绿空间,但相较于这地方,依然少了自然生态与人文之美。
百年客家村在九年前曾经因为拆村事件而闹得沸沸扬扬 ,从网上的影片可以看见当时这里的村民以微小的身躯抵挡那庞大的挖土怪手。无奈的,客家村的第一期民居和启用已久的活动中心最后还是轰然倒下。九年来有不少外来者到访,在地人也办过不少活动,主要是希望能通过不同的方法凝聚村里的士气,并让更多马来西亚人知道这里有个百年村庄 。
那一次参访,迎接我们的是客家村发言人张次耀先生,还有几位热情的老先生和旁听的青年。天井洒下的阳光让屋内格外明亮 。我们坐在靠近厨房的位置 ,听着他们叙述当年的点点滴滴。他们眼里散发出坚毅的眼神 ,孜孜不倦地分享着他们脑海中的客家村 。
资本社会追求的盲目发展, 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 我们又是否可以在这发展的洪流中缓一缓,问问自己可以如何面对这些稍宗即逝的文化底蕴? 我无法预见文丁客家村的未来。老建筑应获得充分的尊重和保 护,因为它就像记忆的储存器,身上遗留的都是历史的痕迹。倘若哪一天这百年村庄不得不向资本社会低头,建起的又是和城市里如出一辙的水泥建筑,到时候恐怕除了纸上的文字和图像, 这里的所有事物皆已无法追溯。属于这里的建筑、集体记忆、生活场景或文化印记都将随着老一辈人的离开而不复存在。无论是有形或无形的文化价值,当被铲除或抹去,他日已难再重建。
拥有百年历史的原始生态村,我们还能有几个?
毗邻老树的木房子,墙上钉着一片木板,木板上写着 “开心乐园”。 当下仿佛凝固的时光,置身其中,我走入了时光 隧道......
——
虽然文丁百年客家村的文献不多,但九年前拆村事件发生后,有过不少媒体和学 者相争报道和研究。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去书写这课题。最后决定以前人的考究 作为基底,并融合建筑背景的知识和个人观察,完成这些文字。除了草稿团队的努 力,我们也在完成这篇章的过程中获得了许多人的帮忙与精美绘图的提供。在此感谢张次耀先生与热心的客家村民、拉曼大学建筑系的 Ar.Mel Soong 与其优秀 的学生们、森州华人历史馆馆长陈嵩杰先生和颜思海画家等。
参考资料
[1] HISTORY “MANY TIN”, Perpustakaan Awam
PekanMantin.2010.https://web.archive.org/web/20131203043026/http://telecentre.my/mantin/ index.php/en/history.html
[2] 《中国文化风采录·客家文化 By》, 文光华编,中国科学文化音像出版社。
[3] 冯秀珍(2003)《客家文化大观 》,经济日报出版社。
[4] 陈崇杰(2006)《森美兰文丁客家村的百年变迁》,取自《从'客人'到马来西亚客家人: 第二屆客家学研討会论文集》 107-126页,林金树编,马来西亚客家学研究会出版。
[5] 何启才(2020)《从管制到自治:简论马来西亚华人新村 的发展与现况》出处马来亚大学华人文学与文化学刊, 第八卷,第一期。
[6] 黄贤强(2018)《会馆, 社群与网络: 客家文化学术论集》。 新加坡: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等]
[7] 谭公仙圣来文丁,取自:https://tkabout.gbs2u.com/ bd/index3.asp?userid=08618702&idno=53
[8] 刘道超、练必荣(2012)《客家人的海洋精神与当代意义探究——以北海客家为中心》,政协北海市委员会, 取自:http://www.beihai.gov.cn/bhszfwfzdjq/bhszx/wszl_88397/201710/t20171012_1590969.html
[9] 林憲德(2011)《亚洲观点的绿色建筑》,贝思出版有限公司汇。
*声明:以上内容选自草稿第二期<缓一缓> ,杂志书中收录更多独家精彩内容。此文章为作者原创作品,内容版权为草稿和作者所有,未经草稿授权,转载或复制请注明出处,否则即为侵权。想获取更多有关空间美学,文学叙事和建筑资讯,欢迎追踪我们 Facebook 专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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